第三章
她哪里还是个小女孩!罗愉在睡梦中,更能清楚意识到这点,眉头重重凝起,
双眸一张。
骄阳已出现在床边的落地窗门外,正正卡在框格里,燃烧著纱幔,染红丝绣
龙纹,房里像著了火一样,焰光斑斓。他浑身发热,感觉躯干上压著一具再完美
不过的女性胴体。她柔软丰腴的胸脯,只隔著一层布料,贴触他坚硬的胸肌。她
穿日式睡衣,腰间系带早不知扯哪儿去了,睡姿一变换,衣襟就敞开,弯曲的长
腿横过他下腹,勾著他,斜进他腿间,他的臀侧甚至感受到女性私密的柔软。她
的每一寸曲线,都是一个诱惑,变换一个睡姿,也是一个诱惑!他昨晚肯定真醉
了,才让她上床来,结结实实找了个折磨!
「祆儿……」罗愉发出乾哑的声音,手臂困难地从她腰後抽出,迅速翻身,
下床远离床铺。
他站得真的远了些,仿佛床上躺著什么洪水猛兽,再美的梦都醒了。天光大
亮,朝雾尽散,他深呼吸一记,平息清晨的生理躁动。床上的小女子唔地一声呓
语,小脸埋进他的枕头里,一只雪白的裸臂滑出被缘,在他的床位抓抚著。
「罗……罗愉?」祭祆儿摸不到他,困惑地坐起身,初醒的眼眸,朦朦胧胧
地。「罗愉?」她盘著腿,举臂打个呵欠,只有一只手还在衣袖内,睡衣穿得如
袈衫,白皙滑腻的胸口露了大半。
「祆儿,把衣服穿好。」这个语气有令人倾神专注的力量。
祭祆儿抓抓一头微鬈俏丽的短发,看向他的位置。「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罗愉拉开窗帘,将落地门往外推。阳台的绿篱里,种满立鹤花,不仔细看,
会以为是朝颜花,蓝紫色的花朵蜿蜒地分布在叶丛间。一股凉冷的早风扑上面颊,
罗愉闭一下眼,迎著风,舒畅气息,随即转身往浴室走。
祭袄儿边穿衣服边下床,弯腰捡起一朵被风吹入室内的花儿,顺手簪在耳鬓,
然後跑进浴室。
「罗愉——」
站在马桶前的高大身形一僵,罗愉没料到她会跟进来,双手极快地拉好裤头,
按了冲水钮。
「罗——愉!」她抱住他,柔荑环著他的脖颈,踮脚尖,娇躯密贴他背部,
在他耳後呵呵笑著。「你在干什么?」
「站在马桶前,还能干什么?」
「罗愉——」祭祆儿撒娇地叫他的名,压根儿没听进他的话,小手顺著他的
胳膊滑下,皓腕摩著他的手背。
「祆儿,」他提胸屏气,道:「我还没洗手——」
「嗯?!」她轻应。
罗愉旋身。「我还没洗手。」双眼直瞅著她,语调清楚又缓慢,可让她听明
白了。
年轻柔润的脸庞涨红,祭祆儿低下头,往後退。
罗愉垂眸,无声一叹,拉著她的手,走到洗手台,扭开水源。一管银白水柱
往下泄,哗哗地在他们掌心溅开水花。罗愉挤了清洁乳,大掌摩擦著她,直到泡
沫满满裏住他们的手,他用指腹仔细搓揉她的指间。
祭祆儿偏侧著脸看他。他神情认真,双臂围拢她,抓著她的手冲水,像在帮
小孩洗手一样。这使她闷怒了。她回过头,盯著水流,颦蹙额心,瞬间将手指压
堵著水源,水滋地朝上斜喷。
「袄儿!」他的眼睛被喷个正著,睁不开。
她哈哈笑了起来,将水源开得更大,手堵得更紧,一迳喷他。
「别玩了!袄儿!」他伸手抓她。
她左右闪躲,拉下一条毛巾,盖住他的头,笑著跑开。
罗愉擦乾脸上的水渍。她停在门边,挑衅地盯著他笑。
四目交接,两人互相凝视了一会儿。他眉梢上扬,挑一下唇角,丢开毛巾,
露出要教训人的表情,长腿跨出。
祭祆儿尖叫一声,逃出浴室。罗愉追逐在後。两人笑闹地跑到卧室,他擒住
她的腰。
「你还逃!小丫头——」他把她压倒在床上,浑厚的嗓音低低地呢喃。「你
太顽皮了,祆儿。」
她的笑声逐渐松软,气息微喘。「罗……愉——」这一声叫唤,很性感,不
像十五岁的女孩。
罗愉眸光一沉,大掌扣住她腰侧,翻过她的身子。她急促的气息还没恢复,
胸口阵阵起伏著,莹亮的美眸对著他。他仰起颈项,胳膊一围,背肌上的羽翼形
胎记伸展开来,将她罩在身下。
祭祆儿脸蛋绯红,唇也红,并且保持一个程度的微启,极其诱惑。他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他好像没在呼吸,仿佛一动视线就会模糊,看不清楚这个小美人。
久久,他徐缓地将脸俯近,她闭上眼,以为他将要吻她、抱她。
「在男人面前,唇要闭紧。」他拿下她簪在耳边的立鹤花,起身,站在床边。
祭袄儿一脸茫然地坐起。
他指著她没系带的睡衣。「还有——把衣服穿好。」
祭祆儿的心抽了一下。「我是你妻子!」她下床,走到他面前,昂著小脸。
罗愉微笑,温柔地垂下眼神。「你还小。」他捧著她的睑,吻她的眉、眼、
鼻,一掌抓拢她敞开的衣襟。
她拂开他的手,衣襟又敞开,露出她青春美丽的躯体。「昨天,我同学吻了
我的唇。」她说。
阳光退到门外去,拉走了影子。罗愉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张天生的
笑脸。他将拿在手里的立鹤花,簪回她耳畔,道:「你今天还要上学,别迟到了。」
学校座落英格兰乡村绿野的山丘上,是祭家办的,也是祭氏系统下,年轻成
员接触外界的一个起点。学校是小型社会、联合国缩影,学生来自世界各地,不
同的文化、性格在这个强调独立思考的学校里,接受各式探索与启蒙。
什么古典三大家……
全是牢骚客!祭祆儿今天根本不该上学。一个早上她心不在焉,思想史根本
是一堆已「做古」男人未能实现的「生前大话」,说好听是「雄心壮志」,其实
不就是发牢骚,管它哲学还政治……反正不都是牢骚嘛!
讲台上的老师也在发牢骚。她今天根本不该来上学!
一个小小的东西打在颈後,祭祆儿转头。坐在斜後方最靠门口位子的邹风和,
不明显地举著拳头在太阳穴边绕了绕。
脑袋坏了!祭祆儿对他做个鬼脸,端坐回身。没一会儿,咚地声音传开,她
又回头。邹风和的书本掉在木质地板上,他朝她一笑,弯下腰,仿佛要捡书,但
身子一旋,就溜出门外。这是一个讯号,她懂了。回过头,老师正在黑板上写著
长篇大论。她站起身,离座走向教室後门。
古朴典雅的走廊有祭氏建筑的风味,像条龙,沿著教室的外墙高筑,回绕在
半空中。长廊底下是一片绿草原,没有课的青年学生躺在上头晒太阳,头枕著厚
厚的书本。
「大学部的大哥、大姊们——」邹风和坐在长廊的栏杆上,看著底下的绿草
原。
「我们今天也学学他们过悠闲的生活吧!」邹风和将视线移向正走出教室後
门的祭袄儿。
「谁跟你『我们』?」祭祆儿瞪他。
「想跷课,不是吗?」邹风和跳到她面前。「你今天精神不好、双眼无光喔,
袄祆——」他的手探向她。
「你别想再碰我!」祭袄儿闪过他,往阶梯走去。
「祆祆!」邹风和跟著她。「在自家办的学校跷课,还是第一次……」
「我爱上就上,不上,谁也管不了!」她打断他,嗓音带著令人不解的怒气。
「从现在起,我自己作决定!」她快步走下阶梯,制服裙摆在风中翻飞得很
美,她脱掉格纹背心、扯下领巾,随手丢。邹风和一件一件捡起。
他们一前一後越过草原,走到弯弧的木桥上,河边杨柳树林後的马场,传来
马蹄声,有班级正在上马术课;河面上划船、撑篙的大学生不少,有的翻书吟诗,
看来乱噁心的。一个坐小船的戴帽女生,朝桥方向挥著手,操著日本口音叫唤祭
祆儿。祭祆儿没听见,应该是没听见,快步快行走出校园。
「祆祆——」邹风和跟上她。「有人叫你呢!」那日籍学生是大学部的,祭
祆儿帮她算过一次命——就是用独一无二的铁口,随便说几句话啦!从此日本女
人成了祭祆儿的信徒。
「祆祆,你的……」
「你闭嘴好不好!」祭祆儿终於开口,稍停过快的脚步,然後继续往前走。
邹风和亦步亦趋地跟著她。
学校似乎一点也没被他们抛远,即使走了半小时,回头仍看得到那带有祭氏
风格的壮丽建筑立在英国的土地上。云一朵一朵压上太阳,直到要滚落,天空一
片暗黑沉重。
邹风和仰望天。这个国家的天气就是这样,阳光稀罕,偶尔露脸,过了一个
时间,马上乌云密布,看不见透澈蓝天。「要下雨了。」他说。
祭祆儿无动於衷,一迳往前走。偶尔有几辆车开过,他们就得退到路边的斜
坡上。出入这个山城,大家都开车,很少有人像他们这样徒步行走。
「你到底要去哪里?」邹风和停住脚步,嗓音认真起来。
祭祆儿走她的,完全不管他。
十七岁少年生气了,迈开大步,挡在她前面。「你要去哪里?」
她瞟他一眼,绕开,依旧不搭理人。
「袄祆!」压抑的嗓音,他的神情不再只是十七岁少年。「你以为能用走的,
离开这儿吗?」大掌拉住她,不准她往前多走一步。
祭祆儿看著他。「你跷课时,会留在校区当乖乖牌吗?」这问句充满挑衅。
邹风和皱起眉,放开她的手,走到路中间,挥动手上的格纹背心。一辆驶来
的货卡车险险撞上他,车里的白人驾驶探出头,粗野的吼骂。邹风和走上前,在
车窗边交谈几句,一会儿,白人驾驶下车站在路边,数著钞票。邹风和将车开到
祭袄儿旁边。
「上车,祆祆!」他推开车门,把格纹背心和领巾丢向她。
祭祆儿接住自己的制服行头,想也没想就上了车。
做事不需要管合法不合法——这就是权力。听说邹风和的父亲是个驻外高官,
在这个国家享有特权。
「有钱就能使唤人,不管是白人、黑人、红人、褐人……什么种族,」他看
一眼後视镜,嗤笑:「再傲慢的民族性终究屈服於现实。」
「他也把你当成黄种凯子。」祭祆儿淡淡说了句,後方道路,刚赚了一笔的
白人男性站在雨中,挥手欢送他们。
邹风和一笑。「他待会儿一定後悔,那些钱贴拼不成一把伞呵……」他踩紧
油门,污水朝後喷溅。
车子开进市区时,阳光如刃劈开云层,又是一个美好的城市午后。邹风和随
便把车转手,两人在熙来攘往的闹区街道漫步。他常跷课,说这一带挺熟,街头
巷尾都有朋友。
一家专营下午茶生意的店,店主欧丽薇姬是一个脱衣舞娘,白天穿著维多利
亚风格的服饰,十足十大英帝国淑女,给顾客沏上最好的英国茶,提供贵族般的
优雅享受,到了晚上,束缚一褪,她是夜总会最红牌的狂野舞娘「O」。邹风和
说他在西班牙红灯区认识欧丽薇哑,这「O」的声名,越洋远播到欧陆各国,不
少白天玩弄权力的男人,入夜就得窝在她脚下。
「你也在她脚下?」祭袄儿喝了—口茶。
「是呀,欣赏舞姿嘛!」邹风和闲适地答道:「聪明的女人懂得站在俯视位
置——」
「看男人蠢样!」祭祆儿机灵地接他的话尾,眸光不屑地转移,望向玻璃窗
外的行人,一面品尝美味的甜点。
阳光渐渐地贴上玻璃窗,聚在桌边的小花盆。邹风和笑笑地盯著她明亮的侧
脸,一点东西也没吃,只看她吃,看她心情转好,美眸透出锋芒,这才是祭祆儿!
「祆祆,」好一会儿,邹风和发出愉悦的嗓音。「我突然发现,两个人跷课,
比一个人跷课好玩呢!以後,我们都一起跷吧?」他带笑的眼神露出询问。
「陪你看脱衣舞?!」祭祆儿送他一记白眼。
邹风和愣一下,笑了起来。「嘿,别把我说成色胚嘛!祆袄——」然後,装
无辜。
祭袄儿哼地一声,撇开脸,又望向窗外。天气又要坏了,阳光忽隐忽现,大
概会有场午後大雨吧!来来去去的男女,脚步很快、很冷漠,这个城市不够浪漫,
不会有人喜欢雨中散步。
「什么东西那么吸引你的目光?」邹风和也将脸凑到窗边,看著对街。「喔,
一对要进饭店的俊男美女……」
祭祆儿唰地站起,冲出店门口。
「祆袄!」邹风和跟著她跑。
她的目标明显是那对进饭店的男女,但她没追上。过了街以後,她站在红色
的避雨亭下,瞪著饭店的金色旋转门。
「怎么了?」邹风和站在她背後,看著空转的门。
雨开始下了。幸好他们早一步走进避雨亭,没淋到雨……不,他们其实淋到
一点雨,她的头发都湿了,脸也湿,双肩颤动,似乎在发抖。
「袄祆?」邹风和探手搭她的肩。
她转身。「我要回家!」嗓音很冷。
他不明白地看著她。她突然蹲下,小脸埋入双膝。他听到了低低而沙哑的哭
泣声,皱起眉。「我得先回欧丽薇娅的店,把帐结了。」他指指对面的下午茶餐
馆,移动步伐过街去。
「你们男人都是色胚!」她抬起头来,吼道:「只想抱成熟女人的大腿!」
欧丽薇娅店门口那两根柱子,的确像极女人嫩白无瑕的大腿。邹风和不知道
祭祆儿是不是为此怒讽他,只觉得这少女今天的表现——阴阳怪气!
付完下午茶费用後,他招了计程车送她回家。他们在车里面对面坐著,一路
上,仍下著大雨,天空阴沉,她闷不吭声。
车子一停下,她开车门,拉著他的手,奔进祭家别馆。他们将一身雨水带进
门内,滴湿了昂贵的地毯,祭家的仆佣拿著浴巾,追在他们後头。祭袄儿蛮横地
拖他进房,砰地甩上门,阻隔所有人。
「谁敢进来,试试看!」她警告著门外的仆佣。
「祆祆,你这是干什么?」这一个下午,邹风和被她彻底地弄糊涂了。「我
不想今後变成不受欢迎的客人。」他到底还是个懂礼貌的人,虽然来祭家多次,
一直很想窥探她的私人空间,却不希望用这种方式。「我这是擅闯……」
「是我带你进来的!」她走向他,把他推到壁炉前的躺椅。
他的腿撞了一下椅缘,整个人摔坐入位。「我身上的雨水弄脏了你家的地毯
……」
「邹风和,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她的问题来得突然。
他噤了声,一脸吃惊。
祭祆儿不等他回答。「你们男人都喜欢成熟女人……」说著,她开始脱掉衣
服。
邹风和儍了,一动不动地陷在椅中。
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她的肌肤,一寸一寸裸裎,直到一丝不挂,泪水哗
哗自眼中流出。
「你看我是个小女孩吗?」她定定站著,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体,嗓音听得出
有种倔强。
邹风和垂眸,晃一下头,回过神。「祆袄——」语气出奇低沈地道:「你在
跟谁赌气?」
祭祆儿强烈一震,叫了起来。「我哪有!」她慌乱地走动,东碰西碰,情绪
一点一滴失控,最後拿了东西就摔。「喜欢成熟的女人……我不是吗!谁说我还
小、我还小……」
「祆袄!」邹风和站起身,靠近她。
「走开!」她大哭大叫,推倒一只大花瓶。巨大的声响,引来门外的拍打声。
「里面在做什么?开门!」年轻总管余联的声音传进来。
邹风和转而往房门走去,
「你敢开门……我就杀了你!」她哭著说狠话。
邹风和注意到她握著一块尖锐花瓶碎片,可能割破掌心,因此流著血。「袄
袄!你放开手!」他没再多走一步,整个人僵在门边。
门还是开了。
祭袄儿看清门口的人後,激动地用邹风和听不懂的语言大吼一句,便瘫倒在
地,哭得更加凶猛。
罗愉走入房内,看著穿著正式制服的少年。「谢谢你。」说了一句,然後将
邹风和请出门。门关上後,他走到祭祆儿身边,脱下自己的衬衫,包住她赤裸的
身躯。
第四章
「怎么你一出现,她天天这样哭闹?」一个声音在神秘的夜灯光芒中说著。
一道细长白烟,如飞机在天空拉出的云线,静静飘出露台。落地门边上,一
盏仿古壁灯,将男人抽菸的剪影照射在大屏风。
罗愉坐在床头,左腿从床缘笔直地斜到地面,右脚则屈放在床铺。缀著红色
小羽毛的白纱床罩,循著古典床架的木质纹路落在他左腿的膝盖,祭祆儿睫毛沾
著泪光,枕在他右腿上,沉睡著。
「你该给她一个快乐、惊喜的十五岁生日——」屏风上的剪影,动了动,熄
掉菸头。
罗愉轻轻抚开祭祆儿颊畔的发丝,一掌托著她包缠绷带的右手。花瓶碎片在
她柔荑留下不只一道伤痕,大大小小的血口子分布在她的指节、掌心和虎口,深
浅不一。她不让他处理,仿佛那些伤就是他割上的,她怎会再让他碰,还是由余
联帮她消毒包扎,最後她累了睡了,才轮到他抱她上床。
「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过於沉定的语调,绝对是责难。祭始禧自落地窗
边,雅致的屏风後,走出来。
罗愉听著他移动的步伐,一步一步,在地毯发出具体而微的沙沙声,像隐身
草丛的一头豹,缓慢优雅却散发著危险气息地趋近猎物。
罗愉抬头,对住他的眼。「她是我的妻子。」正因为如此,他不愿见她受任
何伤害,怎奈她敏感又激烈,非得教他担忧、不舍。
床尾凳旁,明亮的立灯下,一只象牙雕成的鹤,引颈仰望著灯罩的翔龙纹饰。
祭始禧站在灯座前,探手碰触灯罩,灯罩晃动,悠悠旋转——「龙」飞了起来。
「罗愉,你这么不了解祆儿——」祭始禧开口。
罗愉的眼神移回祭祆儿睡颜上。
「她不是个小孩了——」祭始禧沉吟地缓下语气。
起居室那方传来敲门声,一个仆佣走进来,道:「余总管通知始禧少爷和罗
先生,要用餐了吗?」
「把晚餐送到隔壁起居室,我和小姐一起用。」祭始禧回答。
罗愉站起身,拂开纱幔,走出来,说他还不饿,晚点儿吃。女佣颔首离开,
关上卧房与起居室相连的门。靠墙的船型骨董桌上,插了一瓶荣冠花枝,晶莹剔
透的弧形小花,掉满桌,花期过了。雨後湿润的空气漫进来,露台外的天,已悬
上一枚月。
罗愉绕到屏风後方,半掩露台窗门,然後走向祭始禧。「你想说什么?」他
看著祭始禧。
两个男人站在巨幅抽象油画前,一阵无声相对。这房里的画作全是祭祆儿画
的,她手巧,能拿画笔、毛笔,握弓拉琴,更能揪扯绷在人内心深处的细弦。
「祆儿从小注定是你妻子——」祭始禧打破沈默。「因为如此,她不须恋爱?」
他一脸的凛然表情,双手收进西装裤口袋。
罗愉眼睛闪了一下,马上又转黯,不发一语,走回床畔。
祭始禧瞅著床帐里的人影,转身边走向房门边说:「祆儿现在正是需要热情
的年纪。」
十三岁开始,她就迈入年轻女子的行列,应该结识男子,被吻和拥抱,并且
体验快乐,这是经典上说的「人生阶段」。她却还没经验,至少尚未体验所谓的
「快乐」;倒是她十三岁之前,或者更早之前,大概是五岁之前吧,那时,她和
罗愉很亲近,相当亲近,大多数时候,她不是黏著母亲,也不缠著父亲,而是腻
在罗愉身上。她常到苏林的白色地中海屋宇,在那儿过夜。罗愉一定抱著她入睡,
唱高原的歌谣给她听。她长大才知道那是情歌,夫妻间唱的,但她再也没听过了
——那低低的音调缠著柔情的文字,绕人耳际……
袄儿,赶快长大喔,袄儿——
祭祆儿睁眼醒来,贴著枕头的芙颊湿了一片,手心传来灼热的抽痛感。她左
手抓著包绷带的右手,坐起身,听见男人的交谈声从起居室传过来。她下床,衣
服都没穿好,就往起居室去。
门没掩实,饭菜香扑鼻。餐食有酒炖牛腰子、马铃薯牛肉糜、醋泡番茄,甜
点是炸巧克力沾红酒……前菜一定是茴香奶油烤螺肉——她最喜欢的。螺肉,她
一点都不爱炒的!
她穿过两道门中间,起居室另一端的门同时关上,似乎有人刚离开。壁炉前
的躺椅不知何时搬走,原本置中的法兰西式矩形桌移近壁炉,桌上点了蜡烛,辉
映炉火。
「袄儿,」祭始禧坐在方桌的一边,正在享用餐食。「你醒了?」
祭祆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最疼自己的他。她愣愣看著他。
祭始禧放下餐具,喝了一口酒,道:「过来用餐。」
祭祆儿动了一下,走过去,坐在祭始禧对面的位子。她的餐具老早就摆好了,
这顿晚餐不只是兄妹团圆饭吧?!她抬眸盯著祭始禧。
「怎么?」祭始禧挑一下眉。他注意到她脸上有泪痕,但不去谈,只说:
「手还疼?要哥哥喂你吗?」唇角浮现取笑似的弧纹。
祭祆儿皱额,瞪兄长一眼,拿起餐具,大啖美食。
祭始禧淡笑,执刀叉,继续用餐。「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他说。
祭祆儿抬头,视线越过烛火,凝住他。「哥哥去饭店做什么?」她突然抛出
一个问题。
「嗯?」祭始禧疑问。
祭袄儿吞咽一下,说:「你不用『喂』那个成熟女人吗?这么早就能回来陪
小女孩吃饭!」很讥讽且带倔强的语气。
祭始禧明白了。「你下午有看到我?!」他一笑。「你跷课就跑去那儿…
…」
「我和男人约会喝下午茶!」她莫名其妙地抢话,强调地说。
祭始禧看著她,好一会儿,轻应一声,然後,无事人般地吃他的晚餐,不再
说话。整间起居室一下静得只剩壁炉柴火燃烧的声音,不知持续了多久,餐具碰
撞声开始揉进空气里,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压过柴火燃烧声;接著,一个
抽泣声逸出,仿佛某人耐性被磨尽了般,一串泄愤的杂音铿锵地响起。
「该死!」祭袄儿的咒骂声明显含有哭泣。
祭始禧看向她。她那端的桌面弄得一团乱,汤碗翻倒、刀叉横陈。
「这个该死的绷带让我连叉子都拿不好!」她拉扯右手的纱布,脸庞挂著两
行泪,不知在气什么、急什么。
「唉——祆儿,」祭始禧叹息,离座朝祭祆儿走去。「你干么把自己弄窘?」
他将她连同椅子转个方向。他了解自己的妹妹闹的是什么别扭——
「小丫头,」他掏出方巾,弯下身,盯著她,把她脸上的泪痕擦乾。「罗愉
他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吼他。「罗愉是你的护卫,一定会受你影响!你们男人
都一样!我今天只是凑巧见到的是你,哪一天遇到的,就会是罗愉带女人进饭店!」
根本还没发生的事,她却已像个丈夫外遇出轨,惶惶不安、要死要活的妻子。
祭始禧摇摇头,朗笑出声。「我的儍妹妹呀,」大掌揉揉她的发,他拉过另
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年轻女孩果然爱胡思乱想。你要我说什么呢——」他停
顿一下语气,依旧保持笑声。「十年的岛外生活,罗愉从不多看女人一眼,女色
对他毫无影响力——」话讲到这儿,祭袄儿睁大泪眸,瞪著他。
「他像个『假』男人。」祭始禧下了个恶毒结论。
祭祆儿吸了吸鼻子。「你干么这样说人家!」
「人家?!」祭始禧露出讽刺性地微笑。「谁啊?」
祭祆儿双颊一红,羞怒地回道:「罗愉啦!」
祭始禧眯眼点头,摸著脑後的发束。「本来嘛,他弄得我和罗悦的青春学生
岁月,索然无味,真是个不识趣的家伙。」他拉过她的手,将扯乱的绷带重新固
定,低赏沉稳重的嗓音继续说:「而你,与其胡思乱想、杞人忧天,不如用你女
性的魅力支配他……」
她听著兄长的关怀告诫,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孩子——一个青涩少女,心
灵脆弱、矛盾,不笃定,莫名的恐惧抓住了她,她就只能在梦中流泪,越哭越厉
害,越哭越野,退化成一个婴孩……
「祆儿——」祭始禧搔搔她的头,正要往下说时,房门开了,打断他。
罗愉走进门,直直朝她而来。祭祆儿清楚看见他的眼睛里有她。
「你醒了。」他站在祭始禧背後,俊颜上天生的笑容一寸寸加深、扩大。
她看他看得出神。
「你来得正好,」祭始禧转头侧对著罗愉。「袄儿说这绷带绊手,她不好用
餐具,你来喂她吧!」说著,他站起身,让出座椅。
「哥哥?」祭祆儿回过神。
祭始禧一笑,弯低身躯,在她耳畔喃言:「祆儿,自己长大吧——」
她眨眨眼,愣愣地盯著哥哥走出去。
起居室剩下她和罗愉,桌上的蜡烛还在罗曼蒂克地烧著。罗愉先把翻倒的汤
碗放正,然後坐下,认真地要喂她吃饭。他将食物切好,每一块都适合她的小嘴。
她吃一口他喂的酒炖牛腰子,细细咀嚼,浓密鬈翘的睫毛忽静忽动,美眸一下看
著餐桌一下又转到他脸上。
他什么都不问吗——
关於她下午的行为……
他还是把她当成小女孩撒泼吧?
「祆儿,怎么了?」罗愉开口,沉郁优雅的嗓调,正好当晚餐乐曲。
祭祆儿定睛凝著他,摇摇头,不说话。罗愉又喂她一口餐食,她顺从地吃下,
视线没自他脸上移开。
罗愉挑眉,疑问地看著她。她还是不说话,就盯著他,静静盯著,久久,她
把脸凑向他,想也不想地吻住他的嘴。这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狂乱地跳著,又
怕又期待。
罗愉没阻止她。从他进门到现在,他也没要她把裸露胸口肌肤的衬衫穿好。
一个认知使她大胆起来,耳边不断传来哥哥刚刚对她说的那句话——
袄儿,自己长大吧……
祭祆儿闭上眼眸,主动探出舌尖。罗愉嘴里低低传出一句话,似乎在问「谁
教你的」,然後,他含住她的唇舌,轻轻吮咬。他的大掌从她的腰抚上她的背,
她听到餐具落在地毯的闷沉声,笑了,柔荑紧紧缠住他的肩。
「罗愉——」祭祆儿嗓音有股神清气爽的甜美。她穿著一袭典稚的直纹裤裙
装,手拿著帽子,站在大门的车道上,和风吹拂她微鬈的短发,两旁树木冲入天
际,绿叶翻折著如丝如缕的阳光。她眯细双眼,开心地朝他挥动手中的帽子。
罗愉缓缓将车驶近她。一对红翅身白的鸟儿,飞到车头前,啁啾几声,凌空
离去。他停下车,看著已退到车道旁的她。她是他的妻子,他宠著她,但他俩的
感情很模糊,需要培养!
「上车了,袄儿。」他打开车门。
祭祆儿马上坐入车内,对他一笑。
「这么开心?」他露出宠溺的表情。
「当然呀,我们要去约会呢!」她面向他,白皙的额头沁出一层薄薄汗水。
罗愉掏出手帕,擦拭她的小脸。她蹙一下鼻,接过手,说:「我自己来。」
她的脸颊被太阳晒得透红,包纱布的右手只露出整洁的短指甲。
「你手受伤,今天可别玩水嗯。」他不得不交代。她自小就爱玩水,昨晚,
还在浴室里与他打水仗。
「喔……」她叫了一声,用手帕捣住半张脸,红潮一路从耳根蔓延至纤颈。
他在说昨晚的事——她闯进浴室闹他,倒光泡泡浴精,拿莲蓬头乱喷,弄得整间
浴室像被白雪覆盖一样,她乐得很,他却不能好好泡澡……
「你生气吗?」她蒙著脸,低低地问。
罗愉看她一眼。「不会。我比厨师幸运多了——听说你把厨房的食用油偷偷
换成洗洁精……」
「我只是要他记得少油烹调,」她打断他,急言解释道:「这样比较健康!」
罗愉点点头,说:「把盐和糖混在一起……」
「我只是让它们住在一起!」她又打断他,猛然横过身抱住他。「像我们一
样!」
糖与盐?!女与男?!洗洁精还会比油健康?!呵……她可真会为自己恶作
剧的行为找理由呀!
罗愉摇头一笑。「祆儿——」
「啥?」她还赖在他身上。
「我在开车。」他说。
「喔。」她随即坐正,拉整衣服,系上安全带。
罗愉这才换档,加速,驶离祭家别馆。
祭家人的婚配是命定天意,遇上真正的伴侣,不能抗拒,也改不了,而像祭
祆儿这样一出生,就找到自己的伴侣,总不可能在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谁的情况下,
还跟别的男人谈恋爱吧!但,这样的她,若连一场恋爱都没谈,岂不是可怜。祭
始禧早看透这一点,所以要他不须再当护卫。祭祆儿这个年纪该恋爱了,他该把
心力放在她身上。
「想去哪儿?」罗愉问。
车子经过一座古建筑,她听到喷泉潺潺的水声,兴奋地趴在窗边。「一到傍
晚,就会有一只牧羊犬在这儿戏水,它很野蛮,只要它主人慢一步解开项圈,它
就把主人一起拖进池里扑水呢……」她喃语,看著车子绕过喷泉。
「一只爱玩水的调皮狗儿?!」罗愉挑眉。「真像你养的——」
「它只是不想被绑著!」知道他在取笑自己,祭袄儿脸一红,随口回话。
「如果是我,才不会拴著它!」
他现在才发现她很容易脸红,红晕像两朵初开的情花,占据她的颊畔,使她
看起来更细腻娇美。
她侧著脸庞,告诉他,这一带都是她的「监控范围」,她在祭家别馆顶楼的
露台,用望远镜眺望,每天都能看到情侣在喷泉边相互拥吻,她以为英国人比较
冷漠拘谨,没想到他们有时候也会像法国人。
车子开过塔桥,他问她,要不要去看禁卫军的交接仪式。她摇头,不喜欢那
些像鸡毛掸子的高帽子。那就去那个以鸽群聚集而闻名的广场吧?她还是不要,
说讨厌那座「男人站在阳具上」的纪念雕像。他笑了起来——这个小妻子,会是
最彻底的「大女人」!
「去欧丽薇娅的店。」祭祆儿有了主意。
「怎么走?」罗愉不反对她的任何决定。
她把地点报给他。不到三十分钟,他们就到了欧丽薇娅的店门口。
时间还不到喝下午茶的时候,但英国人爱喝茶:早起茶、早点茶、午茶、晚
茶、睡前茶,一天喝五次,所以欧丽薇娅的店已经开始营业。
「欢迎、欢迎,美丽的东方女孩——」祭祆儿一进门,店主欧丽薇娅就认出
她来。「你是『风男孩』的女朋友。」
祭袄儿愣了愣。
欧丽薇姬又说:「邹没来吗?」
祭祆儿这才会悟她的话。「邹风和不是我男……」
「当当当……」一串门後铃响打断祭祆儿的声音。
「祆儿?」进门的客人是刚停好车的罗愉。「怎么站在这里,店家还没营业
嗯?」他走到祭祆儿身旁问著。
祭祆儿回神看他一眼,摇摇头,拉住他的掌,往店内走,不等服务生领位,
就自己找位子。点过餐後,茶点很快就送上来,由店主欧丽薇娅亲自为他们服务。
她先帮祭袄儿倒茶,然後帮罗愉倒。
「我叫欧丽薇娅。男士第一次来,怎么称呼?」欧丽薇娅对罗愉微笑。她说
话时,发音标准清晰,文雅贵气,端庄的举止就像一名王室公主。
罗愉微微颔首。「罗愉。」礼貌性地回报自己的名字。
「他是我的丈夫!」祭祆儿冲口强调。
欧丽薇哑停下倒茶动作。「丈夫?!」她的嗓音充满疑问,深邃的蓝眼睛接
触到祭祆儿认真的眼神後,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喔,我的天!丈夫……你是
她丈夫?!」她看向罗愉。
罗愉表情沉定,没讲话。
「喔,我真不敢相信……」欧丽薇娅抚著额鬓,正色说:「这可是犯罪,她
还只是个孩子!」
祭祆儿一震。欧丽薇姬越讲越严重了。她突然想起昨晚,她和罗愉躺上床後,
她第一次看清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她要自己摸索,像一头发情又好奇的母兽,伏
在他健实完美的躯干,舔舐、亲吻。她坚持不要他动手,他就任由她来,她却久
久不得要领,气得捶打他的胸口。她觉得自己好笨拙,他躺在她身下,淡淡地笑
了,揽下她的身子,在她泄气的小脸吻了吻,低沉的嗓音哼著歌。她贴著他灼热
的身体,很快就睡了……
她其实还只是个任性、贪玩的孩子,把罗愉当玩具,而他宠她,任她胡闹。
到头来她还是没长大,闯祸就只能躲回他怀里。
「欧丽薇娅女士,可否让我们全心享用你准备的茶饮。」罗愉开了口,温和
的语气,泰然自若。
欧丽薇娅一愣,笑了。男人的态度……眼前这两人,也许不是那么回事。她
垂下眼帘,温柔盯著祭祆儿,说:「喔,小女孩,你真顽皮……」
罗愉让欧丽薇娅转移了话题——
由她提起、会带来困扰的话题。
她果然还是个孩子,对任何事不分轻重,只有莽撞和勇气配得上他。
这天晚上,她回到家,没再和罗愉一起睡。难得她和罗愉的关系恢复成她五
岁前的亲近,她又听到那高原歌谣:夫妻间的情歌……但这不是夫妻情歌——
如果她不更加成长……
第二天,罗愉离开了——
是被她赶走的。她关在房里,开始练瑜伽,读《爱经》,每天用毛笔沾红墨
水写一段在卧房的大屏风上。
她相信,下一次和他见面时,红色的《爱经》占满大屏风那天……
她和他躺在床上……
她不会再只是个小女孩……
第五章
三年後
一个标准爵士装扮的男人,从欧丽薇娅的店里走出来,嘴里喃念著的纯正英
文,竟是脏话,谁会晓得他真是英女皇赠勋封爵的贵族绅士。
灰暗的天空持续降雨,一辆车驶过,污水喷溅在「爵士」身上,他的长礼帽
飞到车道中间,假发被突来的大风吹掉,露出不怕雨淋的光头。爵士一怒,手杖
用力敲在地面,刺中一团柔软物。
「喔,伦敦什么时候变成巴黎!」爵士怒吼,甩著手杖下的狗大便,动作越
来越像马戏团的小丑。
「呵……」欧丽薇娅店里,靠窗的小包厢,爆出笑声。「他这样甩,不怕弄
到脸上呀!」
「是头上。」一个女声传出。
窗外街道边,爵士还在甩手杖,瞬间,那坨东西脱离手杖底端,往空中画弧,
而後其准无比地落在爵士的秃头中央,爵士身形僵住,雨水一淋,果然……
「一身屎味。」倚在窗台观景的邹风和,哈哈大笑。「我看他以後再也不敢
不信你的话了,祆祆——」
祭祆儿放下盘在椅垫上的双腿,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窗边。这一间小包
厢,本来是一个驻店的女算命师在使用。记不得是哪一天,邹风和告诉她,欧丽
薇娅的店来了个有趣的旅人——用水晶球帮人看命运的吉卜赛女郎。邹风和问她,
想不想瞧瞧。那阵子,她练瑜伽练得勤,余联还教她简单的气功,她都成仙了,
哪有兴趣看什么水晶球,倒是「旅人」勾引出她的好奇——四处漂泊的目的是什
么?在亿万人口中找伴侣吗?
那天下午,她还是跟邹风和到欧丽薇娅店里。当时,小包厢挂了神秘的黑布
幔,满室斜迤,光线昏暗不明。吉卜赛女郎坐在圆桌後,身穿套头披肩,民族风
味的几何图形,手从下摆流苏中伸出来,腕上戴著好几个漆花木镯子,留著长指
甲的十指,来回刮搔著绒布垫上的水晶球,嘴里念念有词。有好几个洋人围绕圆
桌,在听她解命说运。她注意到祭祆儿和邹风和,就请走洋人们,要两位极出色
的东方男孩女孩入座,然後抚了抚水晶球。
「看到什么了?」邹风和感兴趣得很。
吉卜赛女郎说:「喔,可怜的女孩,与恋人分离……」她凝视著祭祆儿。
「这是苦恋……」
祭祆儿一震,表情很冷,问:「你怎么知道?」
吉卜赛女郎摇著头,挑眉笑著。「想知道更多?!只要一百英镑,我的水晶
球告诉你一切……」
祭祆儿打断她。「我只看到它有裂痕——破了!」绒布垫上的水晶球应声裂
成两半,滚到桌面。
吉卜赛女郎举高双手,惊讶地瞪大眼,叽叽咕咕嚷著。邹风和欢呼了声,拍
起手来。
祭祆儿怒站起身,拉掉窗边那块黑布幔。「晦气!」什么旅人?!不过是个
缺钱的流浪者!她是「半神半妖」的祭祆儿,说什么发生什么,许个愿,就能让
自己的恋情甜蜜!谁也不能说中她的事……
那一天,她觉得委屈极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抑住眼底打转的泪,没给流下。
几天後,吉卜赛女郎离开了,小包厢的黑布幔变成和煦的阳光色,窗台上还
放了几盆祭祆儿最喜欢的立鹤花,是邹风和种的。邹风和提议换祭祆儿来说说
「人运」,让那些洋人来听她开金口。她其实不懂面相,不会算命,只是看人说
话,她喜欢的人,就说好话,惹她讨厌的,她就预言坏事,事事灵验。日子久了,
信她的人越来越多,她竟也从中得取乐趣。
「接下来是长假,天天可以来这儿坐镇嗯?祆祆——」
祭祆儿定定神,看邹风和一眼。「我要回海岛。」她拉上窗帘,拍拍衣服下
摆。她穿的晨衣装,襟袵交叠,没有任何扣子、拉链,靠一条腰带围住那女性曼
妙的躯体。她以前就爱穿这类型的服饰,现在更是天天穿。
邹风和隐约知道她的任何行为,都有个原因——应该是为某人或为某个人生
阶段吧!
「回海岛?!为什么呢?」邹风和不解地问。祭祆儿已经有好几年没回海岛
了,大概从她十五岁那年开始,她说她得学习踏入成人的世界,长假一到,她除
了来欧丽蔽娅店里,说说话给洋人听,晚上就和他去逛夜总会。她知道他有门路,
可以带她去西班牙看点「特别的」,可他始终没答应,顶多让她看看欧丽薇娅变
成「O」时的狂野表演,更多时候只看知名俱乐部标榜艺术的上空秀。「祆袄,
你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嗯?非得去……」
「那种真人表演,只要花些钱,在路上随便找,就有人肯做给你看。」仿佛
早知道他要讲什么,她先一步说出。
邹风和神色一闪,伸出右手食指,摆动著。「啧……祆祆,这可是犯法的喔,
你什么时候学坏的——」
「少来!你跟我谈法,未免太矫情。」祭祆儿抓住他摆动的食指,用力一扳。
「疼、疼、疼呀……祆袄!」邹风和痛叫,讨饶似的弯著身体。「我的手指
不是假的啦!」
祭祆儿哼地放开手,呵呵笑了起来。邹风和甩甩手指,抚著额,唇角静静地
弯弧,眼神飘至她绝伦的笑颜。她日益成熟了,清纯中散发著若有似无的独特艳
色,不知道她自己晓不晓得。
「我告诉你,」她扬起眉梢,奸得意。「祭家有喜事,今年我一定要回海岛!」
「哦?喜事?!」他兴致高昂。「我可以参与吗?祆祆——」
祭祆儿盯著他的脸,好一会儿,点点头。「好啊,你可以跟我一起回海岛。」
她的语气,仿佛女皇给了臣子一个赏赐似。
邹风和随即蹲跪下来,一手斜过胸前,行个标准骑士礼。「我以骑士精神誓
言,一定护送你到家!」
「拜托——蠢哪!」祭祆儿嗤声,挥挥手,旋身离开小包厢。
邹风和站起,拨拨头发,笑著跟上她的背影。神秘祭家的大本营,他真的很
向往呢!
祭家海岛的蓝天,总是特别蓝,如果不是一对鹤鸟飞过,你会以为那是一片
倒挂的海洋。白云像浪花,翻卷著午后的阳光,罗愉躺在龙鳞湖畔的碎石带,湖
水偶尔淹上他的脚,他的裤管湿透了,白色的布料下,看得出他古铜色泽的健康
肌肤。
「罗愉!」一道阴影罩下。「你把这碎石带当『全身按摩道』,好歹脱光衣
服滚一滚,才有效果嘛!」女性讥笑的语气一如往常。
罗愉睁开眼睛。奶奶苏林的徒弟兼女助手——宇妥,提著一只花篮,正站在
他头顶处。他看不到她的脸,全被那颗「帮他遮阳」的大肚子挡住。他坐起,往
旁移一点,再站立。「宇妥姊,什么事?」他的动作很小心,就怕撞著这名随时
都会临盆的孕妇。
宇妥怀著第一胎。她是高龄产妇,但因为也是岛上「神医」苏林的徒弟,所
以她的状况好得跟二十岁的女孩一样,外表根本看不出她已四十岁。
「今天真热……」宇妥咕哝,用手扬著风。人家说孕妇怕热——果然没错!
她才走一小段路,就汗流浃背。
罗愉拿出衬衫前袋的方帕,浸了冰凉的湖水後,递给她。
「谢谢。」宇妥把方帕敷在额上,呼气喘息。
「奶奶不是要你在家待产吗?你怎么还出来?」罗愉皱眉问道。
「喔,我想去你奶奶的後花园,剪些花草,自制产後修护专用的保养品嘛—
—」宇妥把方帕还给他,柔荑抚著肚子道:「可你看我这肚子这么大,实在弯不
了腰、蹲不下身……我说小愉啊,你可不可以帮宇妥姊把东西采齐呢?」
「你要哪些材料?」罗愉接过她的花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哎呀!我也没料到会在这儿巧遇你,没拟单子嘛!」宇妥扬著有颗小红痣
的性感双唇,觉得有点失算地笑了笑,道:「要不,你陪我到你奶奶的後花园,
我边指示,你边采吧!」
罗愉颔首。宇妥转身,往草坡走,鞋底踩在湿润的绿草上,一滑,差点扑倒。
罗愉赶紧上前扶住她。
「小心点!宇……」
「嘿……没事、没事!」宇妥乾笑著,一掌抓紧罗愉的手臂,额头沁汗,
「小愉啊,我刚忘了告诉你,其实我今天早上开始阵痛了……」
什么?!罗愉瞠眸。
宇妥的声音继续飘传在午後的风中。「不过,你放心啦,我在家计算过频率,
现在是每隔十五分钟痛一次,离分娩应该还有一段时间,闲著等实在也无聊,就
出来走走采花草……」
「宇妥姊!」罗愉咬牙,打断宇妥的声音。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危机感!居然
这种时候还……他额爆青筋,唇抿直,脸色超难看。
「别这样破坏你天生的笑脸嘛!」宇妥一派轻松地说:「你放心啦,我还没
要生……」话还没说完,她喔一声,脚软往地上滑。
「宇妥姊!」罗愉随著她瘫软的身躯蹲下。
「呵呵……」宇妥抓著坡地上的草,一手扶著肚子,笑说:「小愉……我可
能要生了……」阵痛的次数突然密集起来,大概三分钟一次了,或者更短。
罗愉低咒了一声,转头张望。这里离最近的祭家湖畔别墅,有一千公尺,到
奶奶苏林的屋宇要爬坡,宇妥恐怕撑不了。
罗愉放下花篮,手一伸,欲抱起她。
「唉呀……」宇妥叫道:「你别移动我啦!挺难受的……」
罗愉将手收回,不敢再动。「我去找人来!」他丢下话,迅速起身。
「来不及了……小愉,你别走……」宇妥拉住他的裤管。「我在这里生就好
……你得帮我接生……」
「别开玩笑了!」一向冷静的罗愉,这会儿也沉不住气了。接生——他懂的
只是皮毛。女性生产,可是命换命,弄个不好,谁也不能保证存下两条完整生命!
他坚持地转身,决定回去叫奶奶苏林。
「啊——痛死我了!」宇妥的尖叫声,拉住他的脚步。
罗愉急急回到宇妥身旁。
「小愉……你是苏林奶奶的孙子,一定行的……」宇妥抓著他的手。她知道
罗家男儿从小受武学、医学双重训练,接生这等事,应该难不倒他。
罗愉看著宇妥痛苦的表情,著实无法放心将她一个人留下,虽说她有相当的
医学背景,可是第一胎,女性心里肯定有点慌,并且需要人陪伴。
想了想,罗愉深呼吸一口气,恢复冷静,从宇妥的花篮里,找出剪刀和野餐
布,还有一捆用来绑花草东的缎带……这就够了!
宇妥开始急促呼吸,罗愉把野餐布垫在她身下,不紊不乱、稳定地做好他该
做的。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宇妥的叫喊不时盖过高原风声。
「小愉,小愉……」她拔起好几根青草与小花,捏得流出汁液,嗓音虚弱又
愤恨地喘道:「……如果我死了……你就用罗家武学劈了我那男人……」女人在
这种时刻都会丧失理智的。
罗愉没回话。他看见婴孩的头了,小心地伸手,托住逐渐滑出产道的婴儿,
再对产妇说了几句安抚鼓励的话。
「我要阉了他!我要阉了他——」宇妥难忍剧痛,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湖畔林子里,到处是惊飞的鸟儿。
罗愉屏气凝神,不再出声——
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不应该说任何话的……
「哇……」
霞光绘染湖景时,初生的男婴哭啼了。罗愉脱下衬衫,包裹好这健康的小家
伙,把他放在草地上,然後回头处理宇妥。她显得有些倦怠,却仍执意「产台哺
乳」——尽管她不是躺在产台上,罗愉还是顺她的意,将婴儿抱给她。
一场人之初始,平安圆满。罗愉的精神没半点松懈,得将这对母子送到奶奶
苏林那儿才行。正当他如此思考,一辆吉普车从远方出现,正要进入草坡上缘的
道路,罗愉奔上前,站在路中挥手。
「停车!」他叫道。
吉普车驶近,速度慢下来,停在他前方。一个人影从驾驶座站起。
罗愉一愣。「祆儿?!」他意外极了。
祭祆儿瞪著他光裸的上身,久久说不出话。一阵冷风打著落叶飘过。
罗愉倏地回过神,走到车边。「宇妥姊在湖边生产,我要送地到奶奶那儿,
你来帮忙。」他将她拉下车,往草坡下走。
祭祆儿跟不上他的大步伐,甚至弄不清楚他在干么。直到她看到湖边的景象,
她有点吓到,不知如何帮忙时,罗愉将婴孩交到她手上,自己则抱起宇妥,住吉
普车走去。他高大的背影在夕阳里,出奇冷静,平抚了她震撼的心,祭祆儿温柔
地抱紧婴孩,跟了上去,这一刻,似乎有什么特别温暖……
是生命!周遭温暖的感觉,来自怀里这个新生命和他已累得睡著的伟大母亲。
祭袄儿在车後座照顾著宇妥母子,罗愉直接将吉普车开到苏林屋宇的庭院前。一
群人似乎是感受到新生的喜悦,纷纷从苏林那幢别致地中海式屋宇跑出来。
几棵高株一品红,探出围墙,绿叶互生、花顶生,衬著黄昏的云彩,更显艳
丽、喜气洋洋。宇妥母子被接进屋去,罗愉下了车,站在漆白栅门中间,看著奶
奶苏林指挥助手和仆佣进屋各就其位,帮宇妥母子做产後护理及新生儿检查。
「罗愉,」佣人都进屋後,苏林转身朝罗愉走去。「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
苏林的孙子!」
「奶奶,宇妥姊没事吧?」没听到奶奶亲口说,罗愉无法全然放心。
「放心吧!奶奶刚看了一下,他们母子状况很好。」苏林拍拍孙子宽厚的肩
膀。「进房穿件衣服,」她的眼神看向吉普车。「祆儿也得洗个澡了。」
祭袄儿依旧坐在车上,身上日本浴衣式的裙装沾了血渍。罗愉走回车边,看
著祭袄儿。
「祆儿?」他叫她。
祭祆儿动了一下,视线才移往他脸上。
「你吓坏了?」他皱额的眼神,温柔与担忧交杂。
祭祆儿摇摇头,站起身。罗愉伸手抱她下车,握紧她的手,抚著她失神的脸
庞。
「天黑了,快进门吧!」苏林催促道。
罗愉点点头,大掌牵著祭祆儿,跟在奶奶苏林的脚步後进门。
罗愉在客厅倒了杯热茶给祭袄儿。她喝下後,稍作休息,总算回神,与他移
往房里。
他的房间,就跟她五岁时的记忆一样。一张整洁的床,放著一大一小的枕头,
大的是他的,小的自然是她睡过的。大枕头下面压了一块红布,上头绣著字,他
说那是她的名字——他的宝贝——这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她已经十八岁,不知
还是不是他的宝贝。
床正对面那两扇地中海情调的白木格落地门外,是露台,靠围墙的小花圃种
了一些香草,还有立鹤花。角落有一个钥匙孔形的水池,大小像个双人浴缸,还
有抬著牛奶罐的罗马雕像倒出一管清泉。小时候,她最喜欢在那儿玩水……
「祆儿,」罗愉从浴室出来。「我这儿只有你小时候的衣服,你先穿我的。
我放在浴缸平台上,你去泡个澡嗯。」他走到床边,看著坐在床上的她。
祭祆儿抬眸,静静瞅著他,没有动作。罗愉坐下来,轻轻抱住她。他早想抱
她了,打从在龙鳞湖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思念就逼迫著他。他觉得自己不像个三
十岁男人,似乎退化成毛头小子。
「祆儿——」他低哑的呼唤她。
她的眼眶发热,却仍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他问。「宇妥姊的事真的吓到你了?」
祭祆儿摇著头,低低啜泣起来。罗愉更加将她拥紧。她才刚满十八岁,面对
那样的场面,心中的冲击震撼可想而知。
罗愉吻她的额,大掌安抚地顺著她的发。祭祆儿也抱著他,然後抬头吻他。
他尝到她泪水的味道,带著思念与感动,他加深吻,舌头缠著她的舌尖。
祭祆儿抚著他光裸的上半身。他的肌肉绷紧,全身灼热。她的身体自然地激
动起来——
他们总算走到这一步了。
罗愉松开她的腰带,她的衣服像花办一样剥落。她躺上床,他有些吃惊,她
外衣底下没穿任何衣物,雪白的胴体,娇美成熟。罗愉轻柔地吻住她坚挺鼓胀的
乳房,一面脱去裤子。
「怕吗?」
她摇摇头,眼中盈满泪水。他们的关系,本该如此,只是他一直在等她长大。
十五岁那年分离後,她就为这一刻做准备……
罗愉分开她修长的双腿,徐缓的进入她体内。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她私密处扩
散,他问她痛不痛,她摇头,手抓著他的臀,羞怯地闭起眼睛。他往前推进她,
实实在在地将她填满,硬烫的欲望在她幽径里更显粗实,她真的痛了起来,泪珠
溢出眼角——
这种陌生的感觉,充满亲昵。
她又疼又兴奋,喘不过气地呻吟著。
他亲吻她的耳朵,吮咬她的肩颈,十指与她交缠,低柔叫唤她的名,像一个
做爱中的诗人,嗓音安宁祥和。
她的胸口慢慢浮现龙形红痕,就在两只跃动的凝乳上。他俯身吻她的唇,两
人的汗水热烈地交融,顺著他背上的羽翼胎记,洒落床。他加快速度,弯曲她的
腿。她微张星眸,望著窗边飘飞的帘幔变成屏风——三年来——那写满红色《爱
经》的大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