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疯

在二胡界，盲人阿炳可以称得上是传说级别的人物。如果进行街头采访，让每一个中国人说出一首二胡曲目的名字，恐怕90%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回答道：是阿炳的《二泉映月》。的确，从曲目知名度来看，盲人阿炳已经做到了一个音乐家的巅峰。然而，鲜有人知的是，在音乐上取得辉煌成就的阿炳，却在他的人生之路走得并不顺利，阿炳的一生鲜少看见阳光，从出生到死亡，陪伴他的，只有数不尽的混沌和黑暗。



1893年，阿炳出生于江苏省无锡的一道观之中，他的本名叫作华彦钧，单从名字上来看的话，是一个颇具灵气的名字。然而，与性命完全不符的是，阿炳的出身并不光彩。阿炳的父亲是一位守着清规戒律的道士，名为华清和，而他的母亲则是一位寡妇，名叫吴阿芬。吴阿芬早年曾经结过一次婚，但是在这段婚姻刚刚持续不到半年的时间，她的丈夫就因为一场意外而不幸去世。在旧社会，女子丧夫不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情，反而是一件堪称耻辱的事情，丈夫死后，吴阿芬很快便被扣上了一顶“克夫”的帽子，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不单单是在外面如此，哪怕是在家里，公公婆婆都对其冷眼相待，处处使唤，将其当做了自家的丫鬟用。生活中的冷落吴阿芬尚且能够承受，但最为令她感到崩溃的是， 无论她多么努力试图改变和家人的关系，但在家人的眼中，她的形象始终是一个“瘟神”。因为担心吴阿芬还会克死自家人，公公婆婆每当手里有几个闲钱就会去附近的雷尊殿，请来几位道士做法。宁愿把钱全都给交到道观，也不愿意儿媳妇添一身衣裳，从这时起，吴阿芬就已经对现实产生了绝望。



来到吴阿芬家里做法事的道士是雷尊殿当家的大道士华清和，经过接连几次的见面以后，华清和和吴阿芬的关系慢慢熟络起来，在一来二去之后，两人居然悄悄产生了感情，开始偷情，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吴阿芬便怀上了华清和的孩子，也就是日后的盲人阿炳。吴阿芬怀孕这件事在家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公公婆婆当场以不守妇道为由，将其赶了出去。刚开始华清和还愿意接济一下吴阿芬，但是到了后来，华清和居然也不翼而飞，以外出游历的名义拍屁股走人。吴阿芬在极度贫苦的情况之下，生下了孩子阿炳，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在那个年代，一个怀了孕坏了名声的寡妇，几乎没有任何生存能力。最终，在阿炳四岁的时候，吴阿芬终于顶不住压力，在万念俱灭的情况之下，选择了跳井自杀，结束了自己尚且年轻的生命。在母亲死后，阿炳被邻居送到了东亭小泗房巷，这里是他母亲的家族所在地，由一个同族的远房婶娘进行抚养。阿炳来到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可是他从小到大都背负着周围人的流言蜚语，痛苦不堪。但幸运的是，或许是良心发现，在阿炳八岁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华清和居然再次出现了在了他的面前，将其接到了雷尊殿，以收他为徒的名义，在道观里住了下来。



华清和对于阿炳的照顾，总体上来讲还是比较负责的。在道观生活的这段时间里，阿炳得以读了私塾，认了字，年龄稍大一点，以后又跟随着华清和学习了道术。阿炳对于那些宗教知识不感兴趣，唯独令他感到喜爱的是父亲做法事时所用的工具：那就是琳琅满目的乐器。华清和极其擅长道教音乐，对于琵琶，二胡等乐器均能够熟练使用。或许是出于对于儿子的亏欠，当阿炳表明心意以后，华清和开始将阿炳带在身边，倾囊相授，将自己的全部本领通通教给这个孩子。



有句老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但是在华清和和阿炳身上这句话不适用，华清和的年龄已经相当之大了，身体也不好，在他百年之后，阿炳那可就彻底无依无靠了。现在每多教会一点，那么阿炳未来的生活也就能更好一点，这也是他这个父亲能够为儿子做的唯一一点事情。华清和教得很认真，阿炳学得也飞快，阿炳本身的音乐天赋便极高，很多乐器都是一上手就能摸到门道，一练就会。因此在这段时间里，他开启了疯狂的学习，学完二胡就开始学琵琶，学完琵琶，还学了笛子和鼓，日以继夜地练习，使得阿炳的手上结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但也给他指出了生命的意义。



1918年，在阿炳25岁这一年，他的父亲兼师傅华清和因为肺病去世，在临终前，华清和将自己的衣冠全部托付给了阿炳，使他成为了雷尊殿的当家大道士。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道士往往是较为吃香的职业，无数人命运未卜，都想来这里求个心安。再加上雷尊殿地理位置优越，一直都是附近几十里香火最为旺盛的土地，收到的香火钱足以使得阿炳成为一方巨富。因此，在这段时间的阿炳是根本不差钱的，每天过得颇为潇洒。然而，当潇洒结束以后，阿炳的内心却又总是被无尽的空虚所填满，他虽然生活不愁，但无父无母，无儿无女，道观里的其他几位道士又说不上话，这让他颇为孤独寂寞。而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有一群狐朋狗友瞄上了阿炳，在他们的怂恿之下，阿炳开始沉迷酒精，并且游走于风月场所。这段时间里，阿炳几乎是黄赌毒全沾了个遍，每天刚到下午就和人去喝酒，喝足了以后，就找个小赌馆打牌、吸鸦片，到了晚上凌晨，就去烟花柳巷之地过夜，欲死欲活。然而，这样荒淫无度的生活不是没有代价的，没过多久，阿炳便染上了梅毒，痛苦不堪。虽然阿炳经过一番用药以后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双眼也因为胡乱用药而失明。一个盲人是无法领导道观的，因此，在紧随其后，他便丢失了当家大道士的位置，失去了全部的收入来源。



仅仅只用了一天时间，阿炳便从一个风光无两的大道士，沦为了街头流浪要饭的的盲人，如此之落差，不可谓不大。阿炳当然曾经想要过一死了之，但是却又对于这个世界有着颇多眷恋不忍离去。或许是想到了含辛茹苦把自己生下来的母亲，或许是想到了倾囊相授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父亲。最终，在经过短暂的困顿之后，阿炳下定了决心，哪怕没了双眼他也要活出一番人样。凭借着惊人的毅力，阿炳戒掉了以往所有的恶习，靠着一把二胡开启了自己的新生活。在漂泊街头的日子里，他靠着卖艺勉强维生，卖艺本来就是一个辛苦活，收入高低全看老天。而阿炳是个盲人，又不愿意叫卖，因此经常一天下来连饭钱都赚不到。但在这时，阿炳的族人站了出来，看到阿炳知错能改，族人为他安排了一栋房子，并将同族的一个寡妇董彩娣与他配对，凑合搭起伙来过日子。



对于这份好意，阿炳没有拒绝，董彩娣和他都是可怜人，他明白，如果自己拒绝的话，相当于断了人家女方的生路，最终在1929年，阿炳与董彩娣正式结婚，成为了夫妻。然而，令阿炳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良苦用心在董彩娣眼中什么也不是，由于嫌弃阿炳眼睛瞎，没过多久董彩娣就抓住了机会，拿走了家中全部的钱远走他乡，阿炳再度一无所有。但面对这惨淡的现实，阿炳的内心从来没有感到过绝望或者悲观，每天一大早，他都会背上那把琴走上街头，开始自己的表演，风雨无阻。



阿炳也是有一颗爱国心的，在抗日战争时期，他不但演奏二胡版本的红色歌曲，还自创了《十九路军在上海英勇抗击敌寇》、《听松》等名曲，他的歌曲气势磅礴，每每演奏都能够令听众深受感染。抗日战争结束以后，随着多年来持之不懈的演奏，阿炳的名声已经越来越响亮了，生活逐渐好了起来。但是，此时的他却不幸患上了和夫亲一样的毛病，那就是肺病，整日咳嗽不停，无法演唱，只得蜗居在自己家的小院里，靠着偶尔帮人调调乐器打发时间。当时阿炳的邻居家中有一个小男孩也爱演奏二胡，阿炳无儿无女，听到这份琴声感到颇为欣慰，最终开始对其倾囊相授。



这个小男孩名字叫做黎松寿，多年后，他成为了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教授，是我国古典音乐传承的重要人物。黎松寿在阿炳的指导之下学到了不少东西，在成人以后，凭借这这身本事他顺利考上了南京艺术学院。在进入大学之后，黎松寿依然会时不时的演奏阿炳教给自己的曲子，结果，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被学院的杨荫浏教授听到，惊为天人。



在黎松寿的帮助之下，杨荫浏教授找到了已经垂垂病危的阿炳，向他提出要将他的二胡曲全部录下来，留给后人听。听闻此事，阿炳高兴不已，当场表示同意，阿炳一生创作无数，但真正令他满意的却不多，只有六首：分别是琵琶曲《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以及二胡曲《听松》《寒春风曲》，外加一首无名曲。在这六首歌中最令杨荫浏教授震撼当地便是那首无名曲，他强烈要求阿炳为这首曲子命名。思考过后，阿炳吐出了一个名字：“就叫二泉印月吧。”



然而，“印月”二字却与另外一首音乐重名了，于是杨荫浏建议，改“应”字为“映”，叫《二泉映月》。小小的一个字，使得整个乐名更加具有韵味，最终阿炳欣然同意，就这样，对于中国二胡界影响最深的乐曲《二泉映月》诞生了。杨荫浏教授这次到来不单单是收录歌曲，他的更重要的一个目的是为了让阿炳出山，再进行最后一次公开演出。这无关其他，单单是出于对一个民间传奇的尊重，出于同为艺术家的情怀。



此时的阿炳已经病重，连琴都拿不动，许久未能表演，但是听闻这一消息以后，他还是点头同意了，在他的内心也舍弃不下那些听众们，如果自己的生命终究要离去，那么他宁愿死在舞台上。1950年9月25日，阿炳人生中最后一场演出在无锡的一个音乐会现场举行，在这一天，昔日的街坊邻居，乡里乡亲们全都赶到了现场，目送这位老乐师的谢幕表演。由于现场人数过多，后排听众听不见，杨荫浏教授还专门搞来了设备，架上了听筒，这是阿炳整个人生中第一次面对话筒演出，也是他最后一次。原本按照计划，在这场演出中，阿炳要演奏的是琵琶，因为琵琶无论是操作还是重量都更好把握，这一安排是为了照顾阿炳的身体。然而，到了现场，台下的观众却纷纷要求演奏二胡，一旁的工作人员本想拒绝，但是阿炳却拦住了他们：“既然无锡乡亲们既然赏脸肯听我拉二胡，那我就算拉死在这台上也心甘情愿。”最终，他抱着陪伴自己一辈子的二胡，拉响了《二泉映月》。



当悠扬的琴声划破夜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音乐家在这秋日暖风中开启了最后一次演出，这琴声似风似光，钻进了每一个人的心中。在失真差速的钢丝录音之下，在这简单的无锡音乐会大棚里，人们所听到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动人的音乐。一曲演毕，全场人起身鼓掌叫好，掌声经久不衰。面对观众们的肯定，已经身患重病的阿炳艰难地站起了身子，向着观众脱帽致谢。演出3个月后，阿炳在家中病逝，享年5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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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隆十郎 金币 +17 感谢分享，论坛有您更精彩！ 2023-5-8 16:27